新同事
剩下一个编辑名额,要在几十人中挑选,大部分是应届生。《女性之友》杂志社原本想再招个男生,可以培养一下兼任摄影记者,业内有个潜规则,没有女摄影记者,不知道是默认要扛设备还是要爬高上低,招人时就没考虑过女生。
可是笔试的前三名都是女生,王丽娟是第三名。面试那天,褚宁正在扫地,听到有人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别人只敢去面试的房间,王丽娟不,等待召唤之前她先在楼道里转了一圈,锁定了最像新人的那个。
褚宁以为她走错了,刚想指路,王丽娟自来熟地问:“这办公室就你一个啊?”
“啊?是啊!”
王丽娟逡巡了一眼,椅子是藤编的,深棕色桌子上压着玻璃板,玻璃下面夹着剪报、照片,这屋子估计20年前就这样,大白天开着白炽灯依然不显亮,她拿起报刊架上的一本小资画报,说:“他们办得特别好,洋气,尤其是专栏和生活方式,我每次拿到了先看。”
“是,他们的专栏写得挺好的。”
“你喜欢哪个专栏作家?”
褚宁愣愣地顺着她的问题答了下去,以为她是来串门的同行,或者领导微服私访。王丽娟闲闲地问:“你怎么称呼啊?”“褚宁,褚遂良的褚,安宁的宁。”
王丽娟的眼睛焕发出惊喜,“哎呀,我看过你的稿子,你胆子好大,我们都当范文学习呢!幸会幸会,没想到真人在这儿!”
褚宁有点不好意思,态度也忍不住亲切了几分。扯了几句后,王丽娟问她现在杂志好做吗?褚宁偶尔听过发行部同事的抱怨,征订难,广告基本没有,集团那点经费不够发工资的,幸好在编人员的工资归集团发,为了保刊号也不能砍掉,招新人是没办法,老人不干活,发行部对新人的支出颇有怨言。
褚宁把前半段简略转述了一下,王丽娟若有所思地走了。接下来的面试中,在说到她在省会上学那段时间,她“无意”地透露有时她会住在舅舅家,而她舅舅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企业家。以致于提到这个名字时,主编和发行部负责人对视了一眼。
王丽娟从小就懂得,说谎不能说全谎,要真一半假一半,这样才不容易戳穿,穿了也容易补救。所以企业家舅舅也不完全是冒牌,远房的,她妈那个村的人多少都沾亲带故,但表舅要帮衬的人太多了,压根没见过她,舅舅家是别墅还是合院,她也压根没机会瞻仰。
在发行部主管的极力建议下,第三名王丽娟入职了。她花了一周时间,就摸清了这个成员不够两位数的小单位的人事关系。
主编老全,还有两年就退休,爱好摄影钓鱼,这两个爱好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出门,因此他经常不在。他当下的心愿就是安稳下车,至于刊物将要面对怎样的市场大浪,不能说他不管,主要是无计可施。
编辑部代主任小易,文艺青年,热衷于往《摩登天空》、《当代歌坛》等摇滚刊物投乐评。王丽娟已经很努力的搭话,但他只会给上冷冷的一眼。开始他对褚宁还是和蔼的,因为看过她那篇稿子,也带她一起去采访,后来见她吃饭下班总和王丽娟厮跟着,索性连她也不理了。
李姐,985大学新闻系毕业,学校里谈的男朋友就是她如今老公。她老公是报业集团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之一,所以三十出头就躺平了。每天手上必然拿着毛活儿,织完围脖织毛衣,织完手套织毛裤。如果手里没毛活儿,那她就在磕瓜籽,三点多就要闪人去接孩子。
以上三位是编辑部全体在编人员,发行部、财务都是在编的,但他们与编辑部的文化人没有共同语言,往来不多。没一个干活的,只好招两个社会人员。新人入职,像刚挤上公交的乘客,总要找一个抓手,王丽娟搭眼一瞥,在编人员脸上都写着“保持距离”,只有先拉拢褚宁。
在编人员由集团开支,其他人员工资以及印刷、发行费用,杂志要自负盈亏。也就是说,褚宁和王丽娟每月开的几千块钱,必须由发行或广告收入里出。
主编很头疼,一头疼他就得出去采风缓缓。易主任去组稿了,李姐三点钟下班接孩子。楼里空空荡荡,三四点钟屋外仍是骄阳,屋内遍体生凉。
在王丽娟来之前,褚宁相当寂寞。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小易有他的自留地,生人勿进,李姐倒是想把所有工作量转给她,但这需要考察,目前她能做的只有校对。这间黢黑的办公室有三张书桌,褚宁常常一个人从八点坐到六点,看报纸、吃饭、在纸上乱划。她像只迷路的工蚁,把杂志翻得卷边,构思新栏目玩。王丽娟来了,起码有个人和她一起吃饭、聊天、讨论杂志。王丽娟有个优点是不那么学生气,她很善于提建议,有些建议听起来简直像大刊编辑的思考,只是她不爱亲自行动。
过了一阵,小易给了褚宁专栏和情感絮语等几个他不耐烦的栏目,让她自己想辙。她把办公室订阅的期刊细细翻了,给人家编辑部打电话,舔着脸要好作者的联系方式。有不理她的,也有好心编辑给了她。一个个约,给作者们寄杂志,但她们这个只有省会报刊亭才能见到的刊物,外地人从没听说过,稿费每篇顶格三百,无人允诺。
王丽娟提醒了她:“你就说咱们不在乎一稿多投,让他们把发过的稿子给咱们,谁会嫌多赚一份钱?”
褚宁不由佩服她的机灵,但转念想易主任会发现啊,他会骂我吧!可她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又给作者们打电话,请他们只要不是发在全国性大报大刊的文字都可以给她,过去的也行,不要时效性。果然,有两三位欣然同意,这个月的窟窿算是补上了。
王丽娟这边,老全和发行部主管都找她聊过,让她去看望一下舅舅,能不能让他的企业先订阅几百本杂志。这王丽娟哪敢答应,她原本思忖老全快退休了,必然健忘,现在看情形,自己能不能拖到三个月试用期满都难说。
她先是搪塞舅舅最近去了外地开发新楼盘,这是她从报纸上看到的,那家企业在海南投资了一块地。老全不明觉厉,虽然发行部主管在旁边催说可以和舅舅秘书打个招呼,小事一桩,老全还是说不着急,等舅舅回来面谈比较好。他们在一个单位呆到死,对外面的世界其实有点怵。
为了让王丽娟安心创收,领导就没给她派栏目,没栏目就没绩效资金,底薪只有八百块,王丽娟也有点急。她想不能白给褚宁帮忙,得用上她。于是说了自己的困境,当然没提舅舅的事,只说领导私下提了让她们而不仅仅是她,每人要包销几百本杂志,问褚宁有没有关系,还说这可能是通过试用期的关键。
褚宁在省城所有的关系网就是之前倒闭小报的同事们,他们已经散落在天涯。褚宁想了半天,只有一个笨办法,一家家跑报刊亭,问问摊主愿不愿意代销,可以先赊账,卖出去了再给钱。
王丽娟觉得这办法太蠢了,还必须从发行部那里领杂志,和那些土人嚷筋(本地土话扯皮的意思),但她确实也没别的招,她眼珠一转,放柔了声音:“唉呀,我和发行部不熟,你帮我去和他们说好不好。”
褚宁觉得不算什么,就去说了,发行部主管觉得不太靠谱,但也不想打消小孩积极性,就给她批了100本,让她仔细着,如果收不上钱将来要从工资里扣的。
这时七月流火,王丽娟可不想去毒日头底下一家家问摊主,她想让褚宁跑腿最好。但褚宁还有版要组,于是她建议不如她帮褚宁做编辑,理由是自己的自行车脚蹚子滑丝,怕拖后腿。
这下褚宁不乐意了,她说自行车可以修,你如果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主编也没和我说过卖杂志的事。王丽娟赶紧笑眯眯地说:我没说不去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让咱俩是好朋友呢?
怎么就成我的事了?褚宁刚想掰扯掰扯,王丽娟就拽着她出门了。她们先是跑了省政府门前那条林荫大道,共有11家报刊亭,褚宁顺便把位置和摊主联系方式都记下了,想着可以交给发行部,因为没有一家摆他们杂志的。
摊主们的态度大多不冷不热,褚宁恳求他们把杂志放在比较显眼的位置,最好和《瑞丽》、《知音》摆一起,基本都被拒绝了。有个中年人看她们小姑娘晒得脸通红,便指点说:你们这杂志封面不行啊,不是花鸟就是风景,谁要看?要放明星大头照,再不济也得是美女。
褚宁把意见也记在了小本本上。跑了几天,尽管晒黑了,还是很有收获的,她以前去报刊亭只是买完就走,从没注意过在哪个位置摆放更吸引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大半人的购买其实是没有目标的,或者是买完自己需要的,会顺手再买一本吸睛的。学校门口的报亭,有明星大头照的娱乐刊物卖得最好,商场附近的则是时尚杂志。
王丽娟跑了一天就借口说来例假歇着了,褚宁因为全靠自行车,只把他们所在的区报刊亭趟了一遍。她准备回来整理个文字档发给发行部同事参考,说起写东西也是愁,整间办公室居然只有两台电脑,主编办公室一台,小易他们的大办公室一台。易主任用时褚宁不敢造次,幸好李姐从来不用。褚宁有时只能下班后再写,偏偏王丽娟也没事干,总用那台电脑上网聊天。
褚宁在旁边转来转去,看到王丽娟坐得安稳,只好说自己想写个关于报亭的总结。王丽娟说好啊,我看着你写,还能提点建议。
褚宁觉得别扭,有人在旁边她写不出来。王丽娟笑笑,说约了个网友先走了。
第二天上班时,褚宁发现王丽娟早到了,等主编一来,她就敲门进去了。褚宁心突突跳了一下,她走到电脑旁,发现那篇总结的文档今早七点五十被打开过,打印机也亮着灯。
褚宁脑子轰的一声,她知道是谁干的,这个弹丸之地,没有别人。她咚咚敲主编的门,里面请进的话音还没落,她就进去了。
主编手里果然有一张纸。褚宁不管不顾地说:“你怎么把我写的总结先拿给主编了?”
站在一旁的王丽娟的黄脸白了一瞬,只有一瞬,她咧嘴笑说:“我看你还没到,咱俩一起跑的报亭,我就想着来找主编汇报一下。”
现在揭穿她只跑了一天好象有点太计较了,褚宁犹豫了一下时机就错过了。主编示意她坐下,说:“你们的建议很好,我听说了,你们找报刊亭代销,这办法是笨了点,但也算知道一线要什么。褚宁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褚宁提了封面的改版,主编说小王也说了这点,褚宁不免恨恨地瞥了王一眼。主编说这个建议是很不错,明星图片得买,有版权问题,我们可以自己拍一些本地美女,找人像摄影师。
一提到摄影,主编有点刹不住,大讲封面的构图与审美,拿出了私藏的一些摄影师电话,准备让他们再推荐美女。主编问:你们俩谁去和摄影师联系,下期就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