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网络流行语被称为时代的标签、心态的风向标和年度“纪念邮票”。网络流行语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还是一定时期社会心理的镜像。在世界范围内,许多国家都有评选年度词语的传统,这些词语也成为人们认识各国社会文化的透镜。在刚刚过去的2022年,从冬奥会的“冰墩墩”到党的二十大的“中国式现代化”,网络流行语生动绘就了我国社会的热点焦点与关心关注,成为一种大众文化现象与时代集体记忆。
网络流行语的诞生与发展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对“流行语”的定义为“某一时期社会上广泛流行的语汇”。新中国成立之初,流行的词语有“同志”“改造”“建设”“的确良”等。改革开放之后出现了“个体户”“万元户”“小康”“迪斯科”“交谊舞”“镭射厅”等热词。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与科学技术快速发展,流行“腕儿”“老板”“小资”“下岗”“炒股”“因特网”等说法,很多已经“转正”成规范语言,而“作秀”“酷毙了”“帅呆了”等流行语也已成为经典的“口头禅”。
网络流行语是一定时期内在互联网上由大量网民接受和使用的网络语言,并且成为生活中的交际用语。语言学家布莱特用“共变理论”解释语言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他指出语言的发展受到各种社会变量的影响。互联网的出现和发展改写了当代语言发展的逻辑和景观,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流行语也迎来了“网络时代”。学者张萌把中国网络流行语的演化过程梳理为如下路径。一是1994年至2002年萌芽期的互联网落户与BBS论坛普及阶段,初代网民在BBS论坛用文字和其他符号生成富有意义的身体情态语言。二是2003年至2007年上升期的网络维权与狂欢阶段,基于Web2.0互动逻辑的新媒体博客赋予网民“参与”与“围观”的能力,诸如“做人要厚道”等一批幽默风趣的语言成为网友调侃的流行语。三是2008年至2013年高涨期的网络参与和在线娱乐阶段,以微博、微信等为代表的移动社交平台的兴起揭开了流行语的“移动时代”。“不明觉厉”“咆哮体”等娱乐性、自我消遣与抒情表意性流行语“百家争鸣”。四是2014年至今以短视频与直播平台为依托的泛娱乐化阶段,“蓝瘦香菇”“家里有矿”等一批网络流行语诞生。纵观网络流行语的演变轨迹,其“排浪式”的迭代内容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语言习惯和社交方式。
著名学者季羡林认为:“语言文字变化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虽然网络流行语“后浪推前浪”,不断覆盖与迭代,但在构词法和网络语法方面仍万变不离其宗,具有一定的“模板”,这也是我们认识网络流行语的“说明书”。网络流行语的构造形式主要包括谐音、缩写、音视频词汇和词汇重组等四种。谐音如“栓Q”(谢谢)、“9494”(就是就是)等,缩写如“yyds”(永远的神)、“yygq”(阴阳怪气)、OMG(我的天哪)等,音视频词汇如“老六”“你是我的神”“你没事吧”等,词汇重组是对原有流行词拆解再组的构词现象,如“雪糕刺客”与“xx刺客”等。网络流行语具有时尚性的特征,其影响力一般会经历从强到弱的转变过程。网络流行语与社会心态关系密切,映射着人们现时的生存状况和社会心态。网络流行语还是“细分市场”,乙圈人看甲圈的流行语宛如天书,B平台用户对A平台的流行语一知半解。网络流行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递进繁荣,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思想内涵、社会观念和道德意识。
网络流行语的个体诉求与社会功能
作为个体诉求的网络流行语。语言学家马泰休斯认为语言具有交际和表现两种功能。交际功能表现为传达信息的能力,网络流行语可以准确、微妙地表示规范语言无法表达的意涵。以“栓Q”为例,当说“谢谢你”太客套而说“thank you”太普遍时,选择“栓Q”既表达感谢又可使双方会心一笑。当说“抑郁”太过,用“emo”表达“不开心”则刚好。对好友说“你是我的怨种朋友”“你个老六怎么才来”“你可别CPU我”是建立亲密关系的言语行为。“我真的会谢”与“我真的服了”是委婉表达的潜台词,让对方读懂话语字里行间的意思并将话题巧妙地避过,如语言学家理查兹在《实用批评》一书中主张,“交际功能”是包括网络流行语在内的最基本的功能。
马泰休斯认为语言的第二个功能是表现功能,理查兹称之为语言的“情感用法”。表现功能指语言表达态度的情感功能。“喜大普奔”“坑爹”“悲催”“心塞”“整个人都不好了”等网络流行语具有表情达意的目的,“蓝瘦香菇”“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更以幽默、风趣的“风格实践”表达厌倦、绝望和难过的意涵。尽管有不少网络流行语属于消极的“吐槽”行为,却具有心理减压和情感表达的“减压阀”功能。网络流行语具有趣味性,表达对疫情的厌恶,若说“要是没有疫情就好了”,对方附和后可能在平淡中戛然而止,若换成“疫情,退!退!退!”,双方则可能将对话本身与流行语初始语境联系起来理解。网络流行语的表现功能也体现为“美学功能”,其以文学的方式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网络流行语自身,但和经典的文学比起来,略显苍白空洞。
作为社会表征的网络流行语。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舍”,网络流行语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演变,对社会生活作出具有道德和政治意义的符号表征。作为流变的符号表征,网络流行语反映网络时代的大众情绪和群体心态。“蚁族”“月光族”“啃老族”“富二代”“高富帅”“单身狗”是社会存在的符号表征,反映的是普遍的社会热点、难点和痛点问题。网络流行语还是社会心态的语言切片。“退!退!退!”的原事件是摆摊商贩和找不到停车位的车主争吵,抛开流行语的娱乐性因素,还可以看到“地摊经济”“执法温度与弹性”等社会问题。“社恐”“社牛”词语的兴起,既是对社会现状的反映,也潜隐着某种特别的社会情绪、社会心理和社会认知。
语言学家奥斯汀认为语言研究的对象应当是通过它们所完成的行为。狂欢式的网络流行语看似轻薄和无聊,却意在冷嘲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内卷”让大众关心的问题提上议程,聚合了社会问题和社会意识。本质上,网络流行语在某种意义上与“怨刺”传统有一脉相承的历史关系,表达了人们对社会现状的普遍关注和基本评判。网络流行语对社会价值发声,宣泄社会情绪,表达群体感受,寻求情感共鸣。社会存在成为思想的造影进入网络流行语,体现了人们的价值选择,反映了人们对当下和未来的意见和评价。
网络流行语之流行何以可能
网络流行语的语言属性。网络流行语具有独特的语言属性,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朗朗上口、字数少、易读易理解、使用群体广泛。二是快节奏时代使用的便利性。把“永远的神”说成“yyds”,把“笑死我了”说成“xswl”,拼音缩写表达便捷,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沟通效率。三是多义性的创造性空间,网络流行语能表达丰富的含义。“绝绝子”有太绝了和差极了两个相反的意思,“打call”可以在比赛、工作、学习等场景中使用。四是娱乐性。大多数流行语像猜灯谜一样,最开始看到谜面(流行语)时并不会明白意思,而后通过揣摩产生“豁然开朗”的效果。五是现实的共鸣性。网络流行语只有反映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内容,才能真正流行开来。六是可衍生性。网络流行语通常可以二次创作,“雪糕刺客”可以衍生出“雪糕护卫”及各种“XX刺客”的表达,这也进一步推动了流行语的传播。
使用者的社会需求。一种语言的采用与使用者的主观动机和目的密切相关。第一,网络流行语满足了人们表达个性、标新立异、展示自我的心理需求。个性化的用词可以建构与众不同的个人形象,表现紧跟热点、接纳新事物的心理,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能营造轻松有趣的社交生活。第二,网络流行语是高效能的社交货币。通过使用网络流行语,沟通双方可以更好地开启话题,实现言语交际的“破冰”。许多人学习和使用过流行语的原因是“不能OUT”。第三,使用网络流行语是建构社会认同的手段。语言学家莱考夫认为“言为身份”,言语是使用者社会地位、教育背景、职业等社会属性的体现,也是其进入社群并获得群体认同的手段。第四,从众心理与同辈效应。从众心理是指人们模仿周围人的态度、行为和思想而不考虑自己的个人观点或信仰。当大家都在说流行语时,如果有人不懂,就很难与大家继续沟通。第五,网络流行语具有可玩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指出,语言游戏是生活实践中的一种普遍行为,文化史学家赫伊津哈认为游戏是文化发展的原动力。使用流行语可以给人新的体验和感受,这也是很多人频繁使用流行语的原因之一。
网络媒体的社交可供性。莱斯等学者提出的媒介可供性概念意指行动者使用媒介展开行动的潜能与媒介特性、能力以及约束范围之间的关系,互联网的社交功能为人们提供了互动交流的“可供性”。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发展为网络传播提供了基础,截至2022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51亿。即时通信用户规模达10.27亿,网络新闻用户规模达7.88亿,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7.16亿,短视频用户规模达9.62亿。在基础设施大发展的基础上,各种互联网社交产品的研发,特别是“国民级”应用的社交可供性使其成为“流行语工厂”。互联网、各种社交应用提供了网络流行语传播的数字环境,产自用户的文字、视频、音频等信息形成流行趋势。网络互动远超传统人际互动的频率,新语言容易在短时间内广泛传播。热议的话语被用户二次创作凝练成流行语扩散、接受和传播。互联网的特性更适合传播短小精悍的信息,网络语言因为简单明了且具有“网感”能够获得更好的传播效果。社交媒体的技术特性和关系架构支持流行语的产生、传播、二次创作和再传播。
在速朽与经典之间:网络流行语的价值评判
随着我国互联网中话语空间包容开放程度的提高,网络流行语不断凝聚成一种具有娱乐精神并能够表达个性的大众文化形式,人们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尽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对流行语进行自由表达。对待网络流行语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认为其是耗尽规范语言活力的“语言寄生虫”,而另一种认为规范语言和网络流行语是共生关系,这实际上涉及如何评判网络流行语的问题。
网络流行语的价值评判。语言学家吕叔湘对新词的主张是“与其失之于严,无宁失之于宽”。一方面,网络流行语诙谐有趣,为当代语言的发展增添了新鲜元素,具有强烈的时代性,蕴含的信息能够引起人们的共鸣。一些流行语因“网络”而“经典”,甚至进入词典,“打的”“大款”“大腕”等早在1996年就进入《现代汉语词典》。网络流行语的发展有助于更好地发挥语言在文化创造方面的功能。回望2022年,“xxx GDP稳居全省C位”“中国乒乓球队yyds”等流行语的使用也使得主流媒体的内容更有亲和力。另一方面,网络流行语的负面作用也不容小觑。语言学家沃尔夫认为,语言决定语言使用者对世界的看法。在现实生活中,有人通过“造梗”和“玩梗”的手段哗众取宠,结果是“敲键盘表达越来越容易,停下来思考却越来越难”。部分流行语对日常交往造成负面影响,“yyds”“绝绝子”“扎心了”在率意沟通的同时也造成敷衍的感觉,甚至导致语意不明。个别网络流行语暗含了对传统和权威的颠覆与解构,把个别现象拔高为普遍事实,制造“刻板成见”,甚至导致社会分裂。个别网络流行语还是网络暴力的符号工具,纳兰性德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原是形容离愁相思的千古名句,但网络中的“何事秋风悲画扇”却是一句骂人的粗鄙之语。有人甚至把“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来源于我国刑法关于强奸罪的量刑标准)和“化粪池警告”(来源于性质恶劣的杀妻案)挂在嘴边,这些违背伦理道德的流行语反向塑造了游戏人生、精神疲软、素质低下的空虚生命状态。
网络流行语的经典追求。大多数的流行语是新奇的情感表达和娱乐化的梗料,属于带有夸张色彩的情绪表达,其生命历程都较为短暂。如作为“2019年”反说的“9102年”被用于表达“震惊”,到2019年之后该词随即消失。热播电视剧《隐秘的角落》让“去爬山吗”成为流行语,热度过后便少有提及。火爆一时的“只因”“退退退”也只是在特定的平台流行,并没有变成大众言语交际的“宠儿”。“好嗨哟”只因内容“魔性”而快速传播,哗众之后走向衰亡。大多数流行语只是一种本质无义、形式似趣的“梗”,并不具有审美旨趣和社会内涵,由于其不能和社会现实与主观情感深度融合,很快就变得不再流行。
由“流行”而“经典”,甚至进字典的网络流行语通常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真实反映社会现实状况的流行语。“给力”“工匠精神”“命运共同体”“人民至上,生命至上”“C位”“文明互鉴”“区块链”“硬核”“元宇宙”“觉醒年代”等植根于社会现实的流行语,能够让使用者快速匹配现实经验,使其在不断重复和使用的过程中融入话语体系。二是具有深刻社会内涵的流行语。“钉子户”“拼爹”“二代”“佛系”“巨婴”“内卷”“躺平”“后浪”等流行语深刻嵌入到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化肌理当中,对社会存在进行深刻的理论分析和价值反思。人们在使用这些流行语的时候,也意味着其开始反思相关行为并用来指导自己的行动。三是具有积极而非消极价值的流行语。“中国式现代化”“中国梦”“洪荒之力”“获得感”“踔厉奋发”等反映国家发展、家国情怀、主流价值的流行语被证明不但深受欢迎,而且历久弥新。“团长”“逆行者”等网络流行语体现了积极向上的情绪表达,遂逐渐从流行语变成常用语言。
网络流行语是一个时代状态在互联网上的反映,呈现着时代的陆离光谱。网络流行语因符合人们求新、求异和求变的心理,满足了人们自由表达的需求而成为大众流行文化。新出现的网络流行语日新月异,令人应接不暇。虽然语言生态具有自净的特点,绝大多数的网络流行语会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只有真正有内涵的词语才会融入人们的生活。但我们必须对那些影响网络流行语健康发展的戏谑心态、恶俗化反讽、攻击类语言、侮辱性词汇等保持警惕,同时也要注意潜藏在网络流行语背后的娱乐主义、消费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极端主义乃至虚无主义等消极价值观念的负面影响。作为网络流行语交际行动者的个体、作为网络流行语“生产车间”的网络媒体、赋予网络流行语“合法性”的传统媒体,以及相关管理部门应协力合作,推动网络流行语不断发挥正向社会功能。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陕西理工大学“汉江学者”特聘教授、博导)
【参考文献】
①张萌:《网络流行语的发展历程与社会变迁》,《青年记者》,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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